【冰漾】车与节气(4)
※手生锈了,捣篇流水账感受一下。
四、SUV与雨
处暑。
上班的时候天气很闷,气压低到脚踝,裸露于空气中的皮肤被闷得紧,不至熨烫,但总不痛快。不过走到餐厅的短短一路,发丝已被汗水黏于颈间,即便是扎起高马尾,底部细碎的发丝仍无法避免浸入汗水里的命运。
冰炎拉了拉衣领,后颈的汗滴沿着背部皮肤,滴溜溜滑至尾脊,没入裤腰。
热。
他不耐地解开第一颗扣子。
热过头了。
即便如此,他依然不希望感受到起风的预兆。这个季节,要是等到了凉意,那只能是台风登陆。现在离台湾最近的五号台风仍在持续增强,从十一级稳步且快速地升至十二级,预计登陆时最强风力可达十四级,气象台发布强台风预警讯号近可预见。
这对台湾岛而言并非为好事。台风往往伴随海潮,泥石流与洪水如影随形。执政党在这过程中灾害应急工作的完成度已不可避免地被民众审视。
这番废话对冰炎而言毫无关系。
从工作中抬头时,雨水打到窗玻璃上。
被风裹挟的水珠带有某种力度,“啪嗒啪嗒”的砸落姿态颇有洞穿窗户的气势。
他看了会儿行动失败的雨滴汇到底部,窗槽上漫起雨水,才回过神来。
又加班过头了。
办公室里只开了他那角落的白炽灯,配上黑夜白雨,显得格外凄怆单薄。“笃笃笃”的雨声不绝于耳,除此以外异常安静,连电脑屏幕的闪动都有了电流流通响声的错觉。
冰炎下意识查找公交车。末班车还差五个站。倒也不算倒霉到底,毕竟他一点都不希望在这个鬼地方睡觉、然后毫无梳洗地面对明天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事。
笔电收在包里,资料用文件夹收好。关上办公室门时,外面的走廊一片漆黑。当然,其他部门的人早走完了。
办公大楼犹如蛰伏于黑暗里的巨兽,他走在它的肠道里,脚步声灭在肠子绒毛上,亦听不到血液流过管道的哗啦声。
那一瞬间,冰炎有些疑惑。
他对雨夜,本不该是这样凄清而苦冷的印象的。
那该是什么呢?
他握上把手,推门离开。
记不清了。
风刮得狠,落叶卷到天上,被雨水打到天下。冰炎站到车站牌前,虽挡住了来向的风,雨水仍然沾湿了他的大半衣摆。
所以他讨厌这个时节。
热是让人烦躁的热,冷是让人厌恶的冷。都黏腻,都贪婪,都爱湿哒哒地闷勒皮肤至窒息。
零星的往来车辆快速跑过,溅起的水花冲刷站台边缘。这时,一辆打着黄色车头灯的SUV停到他面前。
车窗摇下,露出令冰炎讶异的脸。
“学长!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褚冥漾隔着副驾驶座对他喊,眼里满是震惊。
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冰炎眯起眼。糟糕,雨水溅进去了。
“我回家呀,台风要来了你不知道吗?”褚冥漾松开了安全带,挤到窗边朝他招手,“要不你先上来?你回去哪里,我捎一趟吧。”
犹豫片刻,冰炎上了车,褚冥漾从后座翻出一条干毛巾,又递过自己的保温水杯。
“学长你回哪里?”
“XX区。”
“公交车站下可以吗?”
“可以。”冰炎旋开杯盖,热气熏得眼睛暖融融,“煎茶?”
“嗯,下班之前冲的。”
“你怎么会路过这里?你工作室不是在另一边吗?”
“我搬家了。新租的房子在这一带,所以要绕到这边来。”褚冥漾调整了一下雨刷,说,“刚好路过这个车站时就看到你在等公交,真的吓了我一跳。”
冰炎转眼看向窗外。雨水接踵涂满玻璃,根本辨别不出外面的事物。
“呃,我真的只是顺路绕过来而已,并不是故意或者是……算计什么的。”褚冥漾解释道,不知为何有些慌张,“原本是要直接走过的,就是远远看到好像车站里有个人,总感觉是学长,所以才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会儿,似乎感觉难堪。冰炎扫他一眼,用干毛巾擦干沾湿的鬓发。
“你不需要解释这么多。我不认为你能抱持那么多别样的心思。”
抓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松。半晌,褚冥漾低低应一声:“谢谢。”
雨还在下着。车里的氛围很安静,迟缓沁出的疲劳从眼睛开始蔓延,天空看不远,冰炎觉得自己的精神跟它一样低沉。
“要睡的话可以眯一会儿哦。”褚冥漾说,“到了我会喊你起来的。”
他努力睁眼,发觉眼皮沉重得可怕。褚冥漾的声音在车内有股柔软的安稳感,短不可察的回音在耳内共鸣。
“嗯。”
冰炎头靠窗边,缓慢进入睡眠。
他做了个梦。十七岁的暑假,一号台风登陆,到褚冥漾家里监督他做作业的一群小伙伴被困在房子中。因为只有一间客房的缘故,千冬岁和夏碎挤一间,冰炎则落脚到褚冥漾的狗窝中。
“我看看在哪儿……”
收起来的棉被塞在衣柜的最底下,褚冥漾不得不跪着拖出来。冰炎翘腿坐在床头,看他揪着被子一角努力拉,露出有点肉的腰和白色纯棉内裤的边。
“褚,你床上的被子够大的,不开新被子也没关系。”
“不行……呼、我晚上要是抢被子了会被你踢下床的!”
“放心,我会放轻力度的。”
“……一点都不能放心啊!”
棉被用塑料袋包住,抱出来还是松软的。
“你要新被子还是旧被子?”
“我对泡过你口水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。”
“……也是。”
冰炎一脚把拍打着枕头的褚冥漾踢到床的里侧:“你进去。”
“欸?等等,学长你睡外边可能会被我踢下床的。”
“在那之前你的脚会先丧失这个功用。还有,”冰炎拉上被子,说,“我并不想明早起床的时候踩爆什么不明物体。”
褚冥漾愣愣地摸了摸肚子,脸上浮现出想起某些震撼人生时刻的恐慌。
“晚安。”说着冰炎闭眼就睡。
“啊、嗯,晚安。”
卧室里迅速陷入沉默。就室外降雨的声音静静回响。
闹钟的秒针走动,机械迈动的声响踏着心跳步步加重。
冰炎试探睁开眼,躺他隔壁的褚冥漾盖着鼻子,露出完全没有睡意的眼睛在盯着他看。
“干什么?”
“没有,就睡不着……”
“你不会以为我会跟你说什么睡前谈话吧?”
“不会呀。”
“那你看我做什么?想被挖吗?”
“……故意伤害他人身体是违法的,学长。”
“谁管你。”
冰炎懒洋洋地回话,枕头和棉被都很软,鼻息间有某种单薄的香味。接近花,接近糖,接近黑夜,接近水。
“明天会不会有台风警报呢?”
“等通知就是了。”
“如果风太大,学长你们也走不了了吧。”
“你很高兴?”
“唔、没有。”褚冥漾往被子里缩了缩,“我是在想明天在家里要做什么。”
“先把你智障一样的数学成绩弄好,再把你白痴一般的物理梳理一遍。化学的提纲全部默出来,争取下学期开学你智弱的实情能隐藏久一点。”
“……学长,这样说自己的学弟真的好吗。”
“如果这个学弟能可靠一点的话。”
褚冥漾无法反驳地把脸都埋到被窝里:“就算是这样,这些事情都不可能一天之内完成啊。”
“所以是长期战线,褚,你最好给我把皮给绷紧了。”
“是……”褚冥漾想到了什么,偷偷把眼睛抬起来,“如果明天能顺利做完数学作业的话,我们要不要来打电玩?”
“嗯?”
“要劳逸结合嘛,而且以我的脑袋也不能短时间内理解那么多东西呀。”
“确实。”冰炎十分认可后半句。
“学长你会玩超级马里奥吗?”
“会。”
“那我们来玩玩看吧,最近老爸给我买了几款有趣的小游戏,好像很有趣的样子。”
“嗯。”
“也有双人竞技类的,不知道能不能赢过学长呢?”
“哼。”
“千冬岁好像还蛮擅长玩这些的,明天我也去问他要不要玩好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如果夏碎学长也一起玩就好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到时候我们组队吧。”
“嗯。”
冰炎要睡着了。视野变得狭小,天花板压得视角又黑又沉。他几乎只靠下意识反应来回答褚冥漾的问题。
床靠窗,窗生阳台,阳台开了小盆秋海棠。从冰炎的角度,正好能看到秋海棠的花在暗夜里白得发亮,撇入屋檐的雨水亲吻花瓣,一触即滚落至花蕊。
视线往回收,褚冥漾露出黑色的眼睛,被棉被掩住的嘴巴小声而轻快地说着明天的计划。
游戏,暴风雨,被窝,夜雨触花。还有令人心安愉悦的、未到来的明天。
冰炎要睡了。他的视野更低沉,隐约只见秋海棠朦胧的一点白色,和褚冥漾半眯的眼。
雨声渐大。
“叩、叩!”
敲门声在一片轰鸣中浮起。
“学长,你起床了吗?”
他睁开眼。降雨缓下的温润灌满耳道。光线低微,透不过薄薄的眼睑。枕头,床单,房间的味道。冰炎几乎以为这是多年以前的暑假,说不得无忧无虑,却是比童年时分还要愉悦痛快的时光。
时间真的,一眨眼就过去了。
冰炎缓了一会儿,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的状况非日常。他打量了一下卧室,虽然跟他的房间一样贫瘠,但显然并不是同一个地方。
“叩、叩!”
“学长?”
外边的喊声稍稍提高。
“起来了。”
冰炎应了声,整理床铺。打开门时褚冥漾正站在一旁,看见他后弯了眉眼:“早上好。”
“……早上好。”
“厕所在旁边,我有放新的洗漱用品在脸盆里。你昨天换下的衣服还没干,暂时先穿着这套吧。”褚冥漾说,“弄好以后就来吃早餐吧,今早有小云吞哦。”
冰炎看着褚冥漾自顾自说一顿后就回到客厅,有点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。想当年他还嘲笑过这小学弟脑袋开机龟速,今天倒是感受了一把起床一头懵的体验。
整理一下。昨晚在褚的车上睡死后的记忆就全没了,所以是被搬到他的宿舍来吗?
谁搬的?褚?就他一个人?
边刷着满口泡泡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考,冰炎突然发现,这个样子真的跟被他批为“脑残行为”的褚式活动脑袋很像。
完蛋了,脑残真的可以传染。
擦了把脸,顺便打量穿着的衣服。松垮垮的蓝色T恤,中间一只电玩里的凶恶杀人版兔子头图案。
他死定了。
迅速把对褚冥漾那么一丁点的感谢之情灭杀干净,冰炎回到开了电视的小客厅里。小云吞的汤料味有暖和的温度,裹挟的麻油香勾起食欲。
褚冥漾端着杯子定定地看早间新闻,见他出来忍不住一脸高兴:“发红色台风警报了!今天停工呢学长!”
冰炎扫了眼四周。沙发上叠着一张薄被。
“我的手机呢?”
“在房间里充电。”褚冥漾喜滋滋地勺了碗小云吞给他,“不过没想到还真能赚一天假期,终于可以好好歇一顿了。”
冰炎接过,抬头看他一眼:“工作很忙吗?”
“嗯……普通?上阵子的项目赶完了,最近轻松了一点,但还是没有完整假期呀,连上个月发售的新游戏都还没打通。”褚冥漾往自己的小碟子里倒酱油,“学长呢?昨天那么晚才下班,不会一直都加班加到爆肝吧?”
“只是暂时。”勺子戳了戳浮在汤里的小云吞,冰炎说,“我在处理交接的事情。”
“交接?”
“下个月,我打算辞职。”
“啊、啊?”听到意料之外答案的褚冥漾吓了一跳,“为什、呃!”
几乎脱口而出的问题又被硬生生吞下去。
冰炎看了看一脸要问不问的褚冥漾,垂下眼帘。
“该学的已经学完了,这不是我所喜爱的工作,继续留下来没有意义。”
褚冥漾一愣,似乎没想到对方会自发解释。
“比起这个,昨天我是怎么到这里的?”
“啊,就,你在车上睡死了叫不起来,我又不知道学长你现在住哪里,所以先回自己宿舍了。”
“这里是三楼?”
“对啊。”
“你一个人把我弄上来的?”
“对啊。”褚冥漾想了想又解释说,“是背上来的,而且绝对没有被其他人看见!”
“我有说什么吗?”冰炎眯起眼。
“没有!”
见对方连忙低头扫小云吞,冰炎心情有了那么一些愉快。喝一口杯子里的豆浆,热的,肚子很暖。
电视开始播台风移动轨迹,女主播对着地图侃侃而谈。原本缓下的雨声渐渐变大,打在阳台花盆上的水滴节奏加快。褚冥漾解决了第一碗,搅拌着小锅看还剩多少。
“上个月的聚会,你为什么没有来?”
听到突然的发问,褚冥漾愣了愣。
“还有半个月前,甚至更久之前。毕业以后,你基本都没有参加过同学的聚会,特别是有我在的场合。”冰炎手指点着桌面,说,“包括网路的交流,电话,短信,全都莫名其妙的终止掉。”
他盯着低头的褚冥漾,直接下结论:“你在躲我。”
新闻的画面转切到现场,记者抱着树在报道重灾区的情况。
“我……”褚冥漾咽了口口水,说,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“理由?”
褚冥漾的眼珠不安地转动几个来回。
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
“理由。”
他咬了咬下唇。
“理由,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。”
冰炎重复道:“现在不能。”
“对。”
“那么,结束了吗?”
对方不解地看他。
“是你主动说载我上车的。”冰炎说,“所以,结束了吗?”
褚冥漾的表情很奇怪,有点像要哭了,有点欲言又止。他浅浅地抿出一个笑,但眉毛是向中间堆挤的。
“嗯,结束了。”
冰炎心里一阵烦躁,又不好发作。小云吞汤里的葱花浸透了,显现出一种杂乱的绿色。
他想起了梦里的事情。那个时候,好像吃的也是小云吞煮面,汤里有虾仁,是褚冥漾一大早被伯母拉进厨房里剥的。冰炎下楼的时候他正边擦着手指上的虾皮,边调着汤底的火候。吃过早餐,做了作业,然后他们……
“之后你打算做什么?”
“嗯?”褚冥漾看向提出另一个话题的冰炎,反问道,“学长打算做什么?”
“你不是说上个月买的游戏还没通关吗?”他说,“我们来玩看看吧。”
那个时候也是,四盘新游戏逐个击破,还有一个恐怖逃脱类游戏,褚冥漾全程抱着枕头看冰炎通关。
“玩游戏?”小学弟一脸如梦似幻。
“对。”
“我和学长吗?”
“不然呢?”冰炎忍不住要瞪他。
褚冥漾想了想,有点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。
“好啊。”
他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,眉心松开,眉毛弯成耷耷的八字。
“好啊。”
这一句说得很轻,几乎只是对自己说话的音量。
冰炎还想说些什么,看他的表情,又先按下。
暂时就这样吧。
他想。
暂时,就维持这样子吧。
雨还在下。
TBC.